阿罅

需庄严地将自己记得

【云²】后来他补充说新年晚安


郑云龙走后,紧跟着倒下的工作人员多得像狂风薅稻草,一卷卷一片,还是连根拔起那样的惨烈。流感隔着片海从宝岛吹过来,毒性强烈地很,只消面对面打个喷嚏,两个人保准一块其乐融融上医院挂号去了。而郑云龙还是希望少些面对面打喷嚏的人,一郊区市医院的三更天,来排队的已经在大厅台柱子间曲了五个来回了,郑云龙枯萎在冰凉凉的钢面洞洞椅上,感觉头快晕到在眼前浮现几个小人划桨。

平安夜,文化广场那棵原本无人问津的旧垂榕也被安排了满枝满叶的小星星吊灯,亮晶晶地一闪一闪放光明,两块钱三米的塑料灯芯罢了,这关头都向他显摆自己多生命力旺盛。窗口那护士声音俨然也被掏空了灵魂,一破布娃娃似的横在那儿,气若游丝、嗓门大却干瘪地:下一位!一会你左边走,一会你右边走,一会厕所往里直走。“这护士态度好差!”郑云龙倒在椅子上嘀咕,阿云嘎掖好他身上囫囵罩着的毛毯:人加班呢,睡你的觉去,被人听见不把你拉出去胖揍一顿,忙到肝火旺盛。

郑云龙死到临头仍然嘴硬:你暂且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讲罢紧紧搂了搂自己腿上一摊圣诞配色的羊毛毡。

阿云嘎披上外套作势要走:拜拜了您内,自己照顾自己去吧,待会吐到天昏地暗不要给我打电话!郑云龙当机立断抱住他腰:如果爱,请深爱!阿云嘎返回坐稳了,只是把高领毛衣拉得更高一些。他也不是不怕被感染,只是放郑云龙自己一个人奔赴医院这样的地方,先不说在挂号途中失联这件事,可能在量上体温前,就已经在打不到出租的柏油马路前风中凌乱,哀嚎:我不会弄啊!一百遍了。

他这样也是为人类未来的进步事业清扫障碍,多么无私多么爱国一男的,阿云嘎都快被自己感动得泪如雨下了。而遭嫌毒瘤郑云龙置身事外,没加入这场阿云嘎对战阿云嘎的刀光剑影,只觉着面上直嗖嗖吹的这暖气扇,风越出越像冷气,愈吹愈冷可还行?冷得打了个喷嚏,哆哆嗦嗦把红绿色的毛毯子又撅了撅,王晰这时候迎着走过来,嗨,嘎子你也在这呢,真是好巧。但是咋没听说你病了呢,不都说倒的是大龙么?阿云嘎表情悲痛,回复他说是的。那病号人在哪呢?王晰左顾右盼老半天,最后一低头自己吓自己一跳:我去郑云龙你藏这呢,远看活脱脱一棵商代圣诞树啊。

郑云龙和病魔作斗争已经身心俱疲,没心情再和王晰作斗争:你怎么在这,你也病了?

王晰笑得特别猖狂:哈哈哈哈哈是,组里一量中一片,我三十八度七!

阿云嘎把他摁在椅子上:你小点声,不知道以为都烧疯了一个。

王晰像氢气球被无情扎穿一个孔,噗噗噗地瘪下去了。正好待号区人满为患,实在找不到其他地方落脚,王晰就挤在他俩中间,美滋滋打算凑合度过浪漫平安夜。郑云龙实在是难受,挤兑他下去的力气也全无,枕着王晰肩膀蹭了蹭,两眼一闭,打算认真开始睡觉。阿云嘎对王晰眨眨眼睛,含着舌头问,你肩膀怕酸吗?

王晰报以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特别害怕,你快来吧。


等郑云龙的枕头从阿云嘎肩膀变成乳胶记忆枕,他点开手机,还有十分钟就面临圣诞节。提醒第一条,王晰发来一个三十秒的语音,摁下去,微信发出一声鲸鱼吐破一个泡泡那样的缓冲声,接着王晰对着音量口一阵狂笑,“郑云龙你知不知道,刚刚医生喊谁是家属?问阿云嘎是不是你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阿云嘎你不要抢我手机,我告诉你这就是因果报……”

音量键抬的太大,郑云龙一下子被吓醒,阿云嘎匆匆忙忙对着垃圾桶削苹果,嘴里反抗:是光线问题,我和你长得哪像。郑云龙扶着脑袋,想笑,笑到一半泄气了,倒回铁架床上:你在那边忙什么呢。阿云嘎能连削一整个苹果不断皮,这在大学男生中间就像个神话一样瑰丽而让人崇拜,但郑云龙眼前这样一个坑坑洼洼的苹果,实在是让人迟疑无从下口。光又暗,手也抖,家里一股尘气,最有圣诞氛围的东西变成一条杂货店仓促淘到的条纹毛毯,这也太落魄了一些。“平安夜要吃苹果啊,我削一个给你吧。”

郑云龙摇头,一整天没吃别的,我觉得现在吃这个我会吐。要不我就啃你一口?阿云嘎削苹果的声音沙沙地,果皮一截一截落进垃圾桶,就像一个个为了亲吻他手指从而跌出轨道的卫星:“可是这样你不是会传染我吗?”郑云龙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头贴着枕头,没再说话,权当默认了。

阿云嘎盯着郑云龙侧脸,盯了半分钟,起立把水果刀洗干净架回收纳篮里,返回原地接着盯。郑云龙觉得自己半张脸都能被看起火来,尤其是他那种看一场月光都极专注极真挚的本领,只能睁开眼,无意间瞥见摆钟,平安夜只剩最后一分钟余额。阿云嘎两个腮帮子团满了半碎不碎的果肉,手里捏着一个四周都已经被啃瘦的果核,剩下一面中间堆起一个高高甜甜的尖,阿云嘎专门啃剩下的,硬伸到郑云龙嘴边,逼他吃了。

吃一点点没关系吧,阿云嘎含着苹果口齿不清,说中文变得像在讲阿拉伯话。郑云龙勉勉强强嚼下去,酸肉下肚堪比一辆冰冻卡车穿过胃袋降落,但是苹果是你男朋友专门替你留的,你怎么能不吃呢?再哭也要含泪吞干净了!身残志坚郑云龙内心小人握着拳头摇旗呐喊,不知道多少秒过去,微信开始接收群发短信,他们都知道圣诞节到了。阿云嘎长叹一口气:还好在圣诞节前给你吃到。平安夜吃苹果真的很重要,你吃了你二零一九才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太重要了。阿云嘎像个智萎爷爷,平平安安炒来覆去念了三四遍,郑云龙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了!阿云嘎呆了一下,手指盖到他眼睛上,掌心热热的。

睡吧大龙。他说。郑云龙顿了顿,哼哼唧唧说,圣诞节快乐,晚安。阿云嘎感觉他手里仿佛正囚禁了一只滚烫的蝴蝶,腾他爱人的鼻息架一阵湿热的雾,翅膀扇得他又痒又慌张。

阿云嘎说:“圣诞晚安。”



流感这种事太难痊愈,郑云龙的咳嗽已经跟踪他狂奔了两三天,每当咳起嗽来,好像肺下一秒就能在它为美声衰竭前先随咳嗽涌出他身体。画面有点血腥,而为了防止血腥画面永不发生,郑云龙毅然决然和年前聚餐里所有油炸、辣椒、海鲜绝缘,更不要说蔡程昱满脸“快答应我吧”地真挚邀请他们去吃油爆虾,一约饭微信群聊里拉了十个人,除了蔡程昱八个人回复好的,没问题,ok,郑云龙只能硬着头皮:行,在哪个楼?

饭局当晚,酒楼墙壁飞龙绘凤,漆木通红,喜庆十足,郑云龙面前两盘清汤白菜搭糖醋排骨,白菜盆里浮着两个枸杞,好像提前昭告着他不远的将来后劈头盖脸的老年生活。他没办法吃虾,那怎么伤害别人呢?于是向服务员讨来四个一次性手套,一只手戴俩,酝酿着风风火火地替阿云嘎拆虾。

别人吃会饭,说会话,要吃虾也用嘴操作,就郑云龙一个剥的比吃的更快,阿云嘎米饭上一坐活火山拔地而起,他自个儿觉得很好玩,掏出手机预备拍照片发微博,蔡程昱柠檬精一样叼着虾脚,幽幽怨怨地:大龙哥,你乐意拆怎么不问一下人嘎子哥愿不愿意吃呢!郑云龙没想到蔡程昱这么叛逆,瞪了瞪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就他?还不愿意?

方书剑满面萧瑟,忍痛贡献出龙嘴夺食来干干净净丰丰满满一粒虾仁,滚酱汁里浸了两轮,塞进蔡程昱嘴里,叮嘱道:小孩子乱讲话要烂嘴巴的。阿云嘎拍完照,眉眼里喜滋滋的,点开微博,心情大好地给虾仁两侧贴了几个花里胡哨的贴纸,郑云龙眼角瞅见好不嫌弃,逼迫他换掉了,又给他碗里的活火山最后补齐一枚山巅。阿云嘎不停劝阻,非要在好端端虾仁上p些莫名其妙的光晕,郑云龙只能出声威胁他:再乱来待会过来和我自拍。

阿云嘎:好的,我已撤回编辑。

郑云龙迎灯含泪,心想他竟然完全不为我剥虾举动感动,但我仍然好开心,这就是舔狗的滋味吗!想罢仍感到自己可怜,又将头发一甩,脱手撩出个不三不四的破刘海。“你要干嘛?”阿云嘎看他:“把刘海往上折?”郑云龙刚想告诉他,刘海是不能叫折的,然而他已经上手,指尖贴近他头皮里,好凉。

天啊,郑云龙心田流泪一百次,觉得自己刚刚浪费时间帮他男朋友拆虾壳这件事,浪费了他人生中最幸福最值得的半小时。


作别后阿云嘎和郑云龙两只手塞一个口袋里地去溜达,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么闲过了。这种漫无目乱走,脑袋里放得很空或者想一些平常完全无暇顾及的事情,被生活封存成学生时代才有的独家记忆。今年是神奇而美丽的一年,明天晚上他们就要去唱一跨年晚会,导演组给的选曲他们见都没有见过,而世界末日都不在此时造成任何困扰。

隔着很远划过来一道白色的巨亮的光线,他们看出来这是那种四转的商演必备的镁光灯,牵着光柱走过去,看见一场人声鼎沸的舞台,商场庆元旦,人头多得像一条高高的起伏的河。主持人声嘶力竭:最后一个节目,我们就迎来第二轮抽奖!

一阵尖叫就吼开了,音浪太强,像要把他们震到马路上。阿云嘎兴致勃勃:大龙,有抽奖哎,我们快去凑热闹。郑云龙和他一拍即合,俩男的互相扯着手往广场冲过去。到了才知道要登记才能获得抽奖资格,磨磨叽叽好半天,登记好以后,舞台上喊得特向往自由的歌手也一曲终了了,阿云嘎还有点失落,说没看成表演,好可惜。郑云龙对表演兴致缺缺,但是对抽奖格外注意,很自然开导他:没事,抽奖参与就行。阿云嘎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嗯得很大声。

大屏幕开始滚动!四周乌泱泱地陪主持人倒数,三、二、一……这一刻阿云嘎用手肘撞了撞郑云龙:奖——品——是——啥——啊?郑云龙张大嘴回答:我——哪——知——道!

下一刻,主持人拿着jbz话筒高调宣布:恭喜张甲男士、孙乙女士、林丙女士……郑云龙男士……获得一年额水分子游泳卡一张!

啪啪啪啪啪啪四周掌声雷动,郑云龙懵了,阿云嘎笑惨了。郑云龙痛恨道:运气总是浪费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阿云嘎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放宽心,运气都消费在遇见我这件事上了。

中奖人员七七八八上台领奖,脸上或多或少挂着命运的勉强,每个人连起来,就是一个大写的:啊,人生啊。郑云龙问阿云嘎:你想要游泳卡吗?

阿云嘎眼睛弯弯的:内蒙没有海,我不会。

前段时间圣诞的灯没撤完,元旦的灯笼已经吊在灯杆上,像一个扎丸子头女孩的后脑勺。整条街都自动为阿云嘎高斯模糊,除了他五彩缤纷佩戴光的侧脸,郑云龙什么都看不见了。那,那……他鬼使神差把手伸出去:

“——那我们私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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